【选段】
今日无风,已经很多天没有风了
【正文】
今日无风,已经很多天没有风了。
我们镇上有家酒馆,不知开了多少年,据说从我曾祖父那辈,它就在那了。往日里,我若是无事,总会进去坐坐,叫两个菜,但从不要酒。
酒馆格局也与别处大不相同,一进门右手边便是柜台。柜台一高一低,低柜台半人多高,小二通常站在柜台后面,眼睛总是在别人身上扫来扫去。而高柜台却有三米多高,掌柜露半个头在上面,没人和他说话,他也极少搭理别人。
掌柜的后面,是一块电子显示屏,上面整齐排列着每道菜的名字以及菜价。有趣的地方在于每当有人经过这张显示屏,屏幕上每道菜的价格就会或高或低的波动,不过波动通常都不算大,菜价倒也合适,或许比别家餐馆稍贵些,但总归消费得起,况且他家菜也的确独有风味,别具一格,所以这家店从来也不缺少顾客。然而酒的价格多少有些不尽人意了,这儿的酒价格都标在万元以上,而且单位是杯。另外,他家的酒也从不单卖,十杯起买。所以,除了酒馆深处的几张餐桌上,我从未见还有那张桌子摆过他家的酒。
说到餐桌,酒馆餐桌的摆放也颇有趣味。一进门便是一些街边大排档常见的矮脚桌,小马扎,地面是水泥地,天花板上吊着几个风扇,扇叶垂下些布条,随着电扇旋转也扑棱着,驱赶着苍蝇。我往常点完菜便在这里坐着,自在一些,吃饱喝足,离开也方便。
再往里些的桌子是一些稍高的方桌,桌子两侧四把木椅,地面铺上了抛釉的地砖,天花板没有风扇了,取而代之的是立在墙根处,从不停下的空调。若是我与朋友来此处,有时也会在这片区域小坐。
再往深些,地上便铺上了地毯,天花板也陡然增高,大理石吊顶上垂下的金色吊灯。每张桌子上都铺上了白色的餐巾布,椅子也换上了可调节的沙发。每张桌前都站了一个服务员,穿着同样的黑白色制服,小心翼翼地站在离桌子半米距离的位置上,身体微微前倾,像是鞠躬一般,仔细注意着每位客人的言行。我从没去那里坐过,那些桌子上通常都会摆几瓶酒。
深处的桌子后面,有一扇门,整扇门都涂着红色的漆,门上镶着镀金的门钉,门的把手碧绿,听说是用翡翠雕刻的。门向来半掩着,我从没见过有人从里面出来,也从未见过有人进去,不过,我偶尔也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音乐。
这酒馆在我们镇上独一家,别处也从未听过有如此酒馆。
今日,我独自去酒馆吃饭,兴致颇高,便坐在了中等区域。
在门口跟小二叫完菜,便坐在座位上四处张望。今日人不多,每个区域的人三三两两地小声交流着。掌柜后面的显示屏,菜价也没什么变化。
有些沉闷。
“我买不起。”
我旁边坐了一对情侣,男人个儿不高,佝偻着腰,相貌还算不错。他们在讨论结婚的事,声音不大,刚好传入我耳朵。
女人让男人去买壶酒,男人面露难色,他告诉女人他的财力不足以在这儿买酒。女生不肯让步,她说这是规矩,自打有这家酒馆之时,就定下了。
这个规矩我多少也有些耳闻,只是我从未实际遇到过,也就从未当真,不想今日便碰到。不知从谁开始,镇上的男人若想要娶妻,需来此酒馆买一壶酒当做彩礼,送给姑娘父母。若无此彩礼,姑娘父母脸上无光,亲戚朋友会笑话,女人自己也觉得受了委屈,这场婚事多半就黄了,据说,十家中因为这事,至少能黄八家。
女人打了个电话,没多久,她爸妈来了。继续说结婚的事。
我的菜上来了,便夹着菜,耳朵却不闲着,偷听着旁边桌子的对话。
父亲没说什么话,坐在一边,也不吃菜。母亲在一边嘴却闲不下,她渐渐接过了女儿的话头,她告诉男人,自己也不想逼她,这事很难,可问题是,谁家都是这么过来的,当初她结婚,女人的爸爸也是到处借钱,才凑齐了一壶酒钱,结了婚没过多久,酒钱就还上了,也没多难。况且,女人的家庭条件不错,谁家结婚不是三壶四壶酒,他们才问他要一壶,已经够通情达理了。
女人在旁边搭腔,一壶酒而已。
男人掏出了手机,给他的母亲打了个电话,绕了半天,还是没说出借钱买酒的事。
这时,我听到柜台前一阵喧哗,便扭头去看,只见显示屏上的数目开始滚动,所有数字上涨,酒的价格尤为迅速,没多久就翻了两倍,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。
掌柜亲自从柜台上爬了下来,一对男女走了进来,他们大概是夫妻。男人穿了一身中山装,头略微歪一些,女人一身旗袍,手里捏着一个相称的小包。
我曾在电视上见过他们几回,知道他们的姓名。
显示屏上的数字还在涨,掌柜一路跟在他们身后,护送到最里面的大门处,亲自打开门 。
趁这对夫妻进去的功夫,我有幸看到了门后的装潢——门口是一弯人工湖水,湖的两侧我看到了生长在北方的椰子树,树梢直窜天穹,湖中央是一座小桥,两侧还有假山。
当我还想继续往里看时,掌柜迅速的把门合上了。
屏幕上的数字也不再上涨了,最后,酒的价格停在了与之前相比十倍的价格,单杯酒的价格卖到了十万元,而菜价足足翻了三倍。
我原本以为这间店要黄了的时候,突然,刚合上的门前站起来一个人,快速走到了柜台旁,爬了三米高到掌柜身前,对掌柜说他要十壶酒。他的声音铿锵有力,我估计酒馆里的人——除了门后——都听到了。掌柜取了十壶酒给他,我看到显示屏上的酒价又增高了些,单杯酒的价格又涨了一万,而取得酒的人并没有回到之前座位上,而是坐在了离柜台最近的一个位子上,把酒满满地摆在桌子上。
然后,又站起了第二个人,第三个人······最深处的大厅里已经没人了,他们全都一窝蜂的挤在柜台前,每个人都扒着柜台,吆喝着自己要买几壶酒,他们全都希望自己是下一个买到酒的人。
没过多久,门外又冲进来一些人,他们也加入了拥挤的人群。人越来越多,我身边也站起来一些人,甚至最外侧的矮桌上也起来一个人,加入了买酒的行列。而酒的价格也越涨越快,渐渐有突破二十万的趋向。
我旁边桌子的男人没再打电话,他告诉父母他不借钱了,女人奚落他的声音更大了,她让父母赶紧先自己买两壶,别管男人了。她父母走后,我听到女人说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。男人还想挽留,女人已经去找她父母了。
男人向后靠了一下椅子,用手撑着桌子,沉重的站起来,颤巍巍的向柜台前走去。我跟了上去。
他没有挤到人群中,而是走到了最早买酒的那个人身前,沙哑的问他。
“这酒能便宜些卖我吗?”
“便宜?你想要多少。”
男人张张嘴没说话。
“我看你也不像有钱的样子,这样单杯酒的价格我给你十五万,这最小的一壶酒大概三十杯,你给我四百五十万吧。”
“大哥,我没那么多钱——”
“爱买买,不买滚!一杯酒价格就是十五万,便宜一分不卖!”他的声音又一次让酒馆所有人都听到了。
有些挤在柜台前的人,转过身来,来到他的桌子前,要买他的酒。
“十七万一杯,至少一壶。”
没多久,他面前的桌子上就空了。他站起身,随手扫了扫身上的土,离开了酒馆。
男人坐在刚才卖酒那人坐过的座位上,失魂落魄,他没心情再去看那张电子显示屏,而那个屏幕上的数字,对他来说,也只是数字而已。
夜晚降临,人们的热情稍微退却,但人却不见减少,掌柜说今天打烊了,所有有购买意愿的明天再来。
我走到柜台前,已经没人再围着这里了。掌柜还没有回到柜台里,他说打烊了,明天再早点来吧。我说我不是来买酒的。
我问掌柜,柜台后面的这块表是怎么来的?
掌柜抹着桌子,没有抬头。
“这块表啊,从这家店开业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了。这是老掌柜想的吸引顾客的办法。以前是块黑板,人工记,下面有个喊价的,上面两个人随时改黑板上的价格。现在倒是方便了,来了人,电子屏自己就算出来,省了不少事,也不用雇那么多工人了。”
“那这上面价格,怎么波动这么大呢?”
“这价格啊,虽然波动大,却也是合理,这也是这家店经久不衰的原因——”
我刚想问掌柜这价格是如何算的,掌柜就自己道出了其中缘由。
“你别看这价格忽高忽低,但它能保证,来这里的所有人,既能消费得起,又显得不掉价——这价格正是所有来这家店吃饭的人的平均消费能力。所以你看刚才那个人来,这菜价一下就上去了。这要是来一堆穷鬼,这价格马上就下来了。”
“但为何单单酒的价格如此高呢?”
“高?——你走吧,我要打烊了。”
我不好再说什么,只好往外走,
“这酒就不是给你们喝的……”
掌柜在我身后,背身对我说道。
“我若连酒也按平均价格,那我岂不是只能挣一个平均的钱?况且你也看到了,这酒价上来后,人们的购买热情反而提高了,我这一下午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,这说明啥,这说明咱们镇上的人消费能力越来越高了,不也就是说咱们镇上的人生活更好了吗。你看着吧,明天酒价还会更高,只要买的人越多,这酒价就会长得越快。既然有人消费的起,你又跟着操什么心?相反,这镇上的人还应该感谢我呢。”
我只觉心中有所不顺,但又不知如何辩驳掌柜的话,只好离开酒馆。
临走时,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,站在酒馆门口,望着柜台后的显示屏笑着。
我决定再不来这家酒馆。